【流年】花斑（短篇小说）

一

北北感冒了，一天的工夫，鼻子就被她擦成了草莓。

早上8点进了教室，一连就是三节高数。北北平时都是坐在后面的，今天竟然坐在了第一排，真是鬼使神差了！或许是感冒晕了头，北北感觉是这样。教高数的李老师是个一直没结婚的老女人，一个上午都在气宇轩昂地讲。北北听着听着，灵魂就出了窍，眼神愣啊愣的好像要跟老女人挑衅似的。中午回到寝室，北北见林子坐在桌前佝偻着身子翻弄着包包。那只俗气得让北北一看见就想吐的人造革的淡黄色的包包，被林子翻弄得稀里哗啦的响。北北从那些响声里，就能分辨出林子那些廉价化妆品是什么牌子的，用去了多少。此刻的林子像一个哀伤的小寡妇，北北进屋她也没抬头，她只听到身后“哧”一声，“哧”又一声。那是北北的鼻涕虫在叫唤。她没回头去看北北草莓状的鼻头，她没心情，此刻也顾不上。林子正在集中精力翻找着匿藏在包包各个角落里的那些硬币，稀里哗啦——粉盒底下找到了一枚。稀里哗啦——梳子缝隙里夹着一枚。稀里哗啦——那团揉烂了的纸巾里躲着一枚……那些翻找出来的硬币，被她小心翼翼地在桌上垒砌成一小叠。

呀！林子蛮富的嘛，这么多金币！北北在背后夸张地喊了一声。

要是金币就好了。林子的小脑袋几乎钻进了包包里去，没好气地回了北北一句。林子的话音刚落，“啪”地一下，一张饭卡拍在林子面前的桌上，险些将那叠硬币碰到。专心致志的林子被吓了一跳，抬头看了看北北那张脸。北北的脸红彤彤的，林子以为北北又是为了父母拖延着不给她寄生活费而气恼而愤怒得抱不平呢。每个月林子都有那么几天断炊的危机日子，林子能忍，北北却看不下去。

北北说，你爸妈咋回事啊？你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吗？

林子无奈地叹口气说，你哪儿知道我家的情况，爸妈有他们的难处。

林子整天苦着那张菜色的、严重营养不良的脸，体重只有80斤，手腕上的青筋从透明的肌肤里露出来……都这样了，她还替父母开脱。每一次，北北都忍不住暴跳如雷地冲林子嚷，我怎么不知道你家的情况，不就是困难点吗？再困难也不能让你饿着肚皮读大学吧？

饭卡是北北的，北北将它拍到林子面前，林子心里明白北北的意思，但女孩子的虚荣和自尊使林子只好在脸上做出了懵懂状。林子抬头看了一眼北北，没有不说话，她等北北说。北北就说，这周你就用我的饭卡，明天就周末了，我要回家，饭卡里有的是钱，你要给我恶狠狠地吃！

北北的家在本市，距离学校不算太远，每到周末，北北都要回家去的。林子去过北北家，北北的家在一个高档的小区里，是一座三层的别墅。当北北领着林子走进她睡的卧室里，尽管林子早有预料，但林子还是被北北这豪华、精致、高档的卧室惊呆了，自己老家那一家几口居住着的三间草屋，总共也撵不上北北这样一个卧室大。林子在北北的卧室里左顾右盼地看着，她走到北北的床边，小心翼翼地用手抚摩着，林子不由想起老家自己睡的那张熏得焦黑的土炕。北北的爸妈热烈而又隆重地招待了女儿的同学，他们的热情是那么的夸张。林子一开始挺受宠若惊的，也是很感动的，后来，林子越来越感觉似乎哪儿有些不对味。周末晚上回学校寝室，躺床上，听着对面铺上北北那微微的鼾声，林子忽然想明白了，北北爸妈的那种热烈和隆重虽然表面上针对她的，但这些是做给北北看的，是为了讨好北北的，是为了让北北在同学面前有十足的尊严和面子，是哄北北高兴的。如果真是这样，自己岂不成了道具吗？这样一想，林子又觉得对不住北北。她是知道北北的，北北只是个单纯、率真的女孩。寝室里四个人，北北和林子是很铁的哥们，虽然两人来自于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家庭。北北每个月都将自己的饭卡甩给林子几天。可自从那次之后，北北再甩给林子饭卡的时候，林子就坚决拒绝了。林子的那拒绝是一种毫无商量的态度。北北就急了。北北说，你怎么了？不拿我当哥们了啊？

林子说，不是，总这样，我感觉不……不太好。

既然还拿我当哥们，咱们之间就别玩虚的，谁跟谁呀，真是！北北说着，霸道地连手带卡一起强塞进林子的包包里。塞进去还不解气，手还在包包里使劲捣了捣、揉搓了几下子，也不知将饭卡揉到哪儿去了。去饭堂吃饭的时候林子翻找了半天才找到那饭卡。

这会儿北北又将饭卡拍过来，北北一看林子又要推让一番的意思。北北弯下身来，冷不丁两手一下捧过林子的脸，张开嘴对着林子的脸“啊”地呼了一口气。

北北你搞什么搞？林子被北北弄得莫名其妙。

北北说，你没看到我感冒了吗，我看能不能尽快地将感冒传染给你，放心，不会让你白用饭卡的，哈哈！

林子“哧”地笑了，说，傻北北又神经了！

北北说，就好像你不傻似的，不傻就是想把包包当成聚宝盆，企图翻找出银子来。

二

傍晚时分，应该是个宁静、恬淡、不易冲动的时分。可对于丁多来说并不是个美好的时分。因为，这个时候他看到了北北，在校门口，他一眼就看见了北北。看到北北的时候丁多想这绝不是巧合，这是上苍要他去拯救北北。夕晖穿越法桐那密实的树叶缝隙，将那辆黑色的凌志涂抹成斑驳的灰黄色。它停靠在校门口的右侧路边上，车头微斜着直冲校门口的方向，在熙攘穿行的学生们中间十足的霸气。这个时候，正是一天里最后一节课的下课时间。夜幕即将来临，校门口的左侧也停靠着几辆豪华轿车，它们也都一如那辆凌志一般的德性，全然不顾身边来来往往的学生们那些鄙夷的目光。天还没黑，太阳还没下山，竟然连黑夜这块遮羞布都等待不及了！

这时候，北北从大门里冲出来。她手里拎着一只时尚的小包，尽管感冒了，但仍然像只兔子一样地欢快地蹦跶着，直奔那辆凌志而去。北北的脸上洋溢着妩媚、夸张的笑，那只小包被她抡了一圈后，然后又抛了个高，潇洒地用手接住。凌志的车窗徐徐落下来，还没到近前，北北就先冲着车里的那个老杂毛来了个飞吻！丁多全身的热血在冲撞着脑门。班里一个要好的同学生日，中午大家AA制搓了一顿。丁多因刚刚和北北分了手，心情不好，就喝得有点多。一个下午，丁多都还没能清醒过来。透过车的前挡风玻璃，丁多看到那个老杂毛有50岁上下的样子，他双手握着方向盘，一根指头还悠闲地敲打着。肥胖的猪脸正冲着朝他奔来的北北媚笑着，连那呲着的一嘴焦黑牙齿都贪婪得暴露无遗……

热血眼看要撞破丁多的脑门。

北北已经拉开车门上了车。北北爸正要将车启动，握着车钥匙的手犹豫了下来。他看到一个愣头小子正冲着他的凌志走过来，脚步有些趔趄，身子有些摇摆，两眼放着凶光，挡在了他的车前头。北北也看到了丁多，周末回家的幸福一下僵固在北北的脸上。北北实在不愿意看到丁多，更别说还是当着爸爸的面。

愣啥啊老爸，启动车子走呀你！北北冲老爸嚷起来。

北北这话显然有点多余，北北爸也想启动车子，可前面这个愣头小子挡着道儿，他只好松了方向盘，两手摊开，优雅地耸耸了肩，眼神冲着车前的丁多，脸上做出了一个无奈的表情。北北只好下了车，将车门“咣”地带上，冲丁多说，丁多，你想干什么？请你让开！

丁多说，我不让开又能怎样！丁多一开口，一股子酒气冲北北迎面扑来。

北北用手掌在面前扇着风，北北说，丁多你想干什么？

丁多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两腿大幅度地叉开着，嘴里“哼——哈”一声，一口黏痰“哧”地射在车的前挡风玻璃上。那口黏痰在玻璃上砸出“啪”的一声脆响。射出这口痰，丁多才转过脸来冲着北北说，北北，你真不要脸！没想到你这么不要脸！丁多一边说着，一边手指点着车里的北北爸。丁多说，你家里并不缺钱啊，可你竟然去傍这样一个50多的老杂毛？你侮辱了我这个前男朋友的身份！

北北一脸的惊愕，眼睛瞪得不能再大了。她看看玻璃上那口黏痰，又扭头看看车里的老爸。老爸稳如泰山地坐在车里，脸上笑眯眯看着她和丁多。北北醒悟过来，“哗啦”一下就笑瘫了。北北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弯了腰，笑出了两眼的泪。半天，北北咳嗽着喘息着，手指着车里的老爸对丁多说，知道他是谁吗？他是我老爸啊！是我坚强的经济后盾，我不傍他我傍谁去？

鬼才相信！丁多冷冷地笑了，那笑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丁多手指着校门口另一侧的那些接人的豪华轿车对北北说，看到了吗？那些下贱的婊子也都和你一样，都冲包养自己的人叫老爸、干爹、大叔！这句话把北北噎住了。北北气得腮帮一鼓一鼓的。丁多喝多了，她不知道该怎么摆脱丁多的纠缠，她站在那儿不知所措了。

北北！爸爸在车里不失时机地喊了她一声。北北扭身拉开车门回到车里，丁多伸出一根手指冲着车里的北北爸挑衅着，那意思很明了，丁多是要北北爸下车，丁多要跟这个老杂毛玩单挑。就在丁多绕过车头冲车门奔过来的那一刻，北北爸不失时机地启动了车。凌志像一条黑色的大鱼，头一摆，尾一甩，身子朝后一滑，灵巧地躲闪开了扑上来的丁多，“刷”地游了开去。

车子驶出去不远，北北爸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冲北北说，我说不来接你吧，你老妈非要我来，弄这么一处误会，哈哈！

北北冲老爸翻翻白眼，说，人家都骂你老杂毛了，你还笑得出来？

北北爸说，骂得好呀！人家为了我的女儿都敢跟我这个老杂毛玩命了，这不正说明我的女儿是多么的具有魅力吗！人都说女儿是老爸前世的情人，咋样？你傍的这个老爸还行吧？

老爸这一夸，北北心里美晕了。但脸上一本正经地想了想，才阴阳怪气地说，表现嘛，最近一般般啦！

北北爸问道，一般般？为什么？

北北伸手朝老爸手背上弹了崩儿，说，老爸你就装疯卖傻吧你，我要的苹果机至今还没到手呐。

北北爸说，好好，答应你，明天就去买。北北爸感叹着，唉！富养闺女穷养儿，养个女儿不容易啊！

北北又冲老爸翻翻白眼，说，咋了，养了女儿后悔了？后悔也晚了，这辈子傍定你了。

北北爸佯装出一脸的哭相，可怜巴巴地说，那我今后只好戒骄戒躁，努力表现喽！

三

大学时光对于北北来说，“飕飕”地跟小李飞刀似的，不知不觉中过得飞快，眼见着一个学期就又快要结束了。晚上临睡前，林子自言自语着说她还有三卷纸，把这三卷纸用完，就该回家了。

北北听了嘻嘻一笑，奚落林子说，连卷纸都奔着假期玩倒计时了？

另一个舍友附和着说，再有几十天，我们就可以胜利大逃亡了。

圣诞节那天，北北送给了林子一件礼物，礼物是块手表。手表看上去很名贵，林子说啥也不要，最后林子看北北都差点儿恼了，才勉强收下。北北说是自己给林子买的，其实手表是北北爸给北北买的圣诞礼物，是北北妈给她送来的。北北妈没进学校，北北出来一看，没见着爸爸。自从上次在校门口“错认门”事件后，（爸爸把那次事件定性为“错认门”）就再也不愿意来学校了，他说他这把老骨头可没法跟那些愣头小子们玩决斗。作为女孩子，对圣诞节总是很期待的，北北也不例外。每年的圣诞节，北北就早早地把圣诞袜往那儿一挂，暗示爸爸该行动得行动了。年年那圣诞袜里都会出现让北北意想不到的惊喜和收获。有一年，圣诞袜里出现的礼物竟然是一张欠条，欠条上写着“欠北北鹿皮靴一双”。北北知道老爸忙着开会给忘了，北北并没因此而生气，平生收到第一张欠条对她来说似乎更为刺激。今年老爸送给她的礼物是一块表。北北还得到了一件礼物，是阿迪35周年高飞的鞋。至于谁送给北北的，任寝室里谁审问，她也不说，只是洋溢了一脸的诡秘，一脸的幸福。北北已经有了一块表，就将爸爸送她的手表送给了林子。林子长这么大，哪儿收到过如此贵重的礼物，这手表价值不菲，她是不舍得戴的。

林子一直将手表珍藏着，从没有戴过。夏天快来了的时候，林子实在耐不住了，手头的拮据让她不得不对那块表动起了脑筋。在一个周末的上午，林子拿着那块手表去了市里。林子转了几条街才找到一家典当行，她像做贼一样，东张西望了半天，才鼓起勇气推开了典当行的门。来到柜台前，她从包包里掏出那块手表，递给人家，弱弱地问了一句，您看这表……能抵多少钱？

接过手表的是个中年人。中年人将手表翻来覆去看了看，手表是欧米茄天文台表，做工十分精良。中年人抬起头问林子说，你说的是抵美元还是人民币？

林子听了这话呆了一呆，半天才吭吭哧哧地说，人……人民……币吧。

中年人干巴巴地甩过来一句，折后抵价12000元左右。

您说多少……林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12000元。中年人又补充了一句。中年人的话让林子差点晕倒，心脏跳动得似乎要从胸膛里冲出来。12000元！林子的爸妈在土地里拼命劳作上两年，还不一定能换来这么多钱啊！林子突然想哭，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哭，但她此刻就是想哭，已经有泪开始在眼里打旋儿了。中年人递过表来的手在她面前滞了半天，她才想起要去将那只12000元的手表接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