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爱未央（短篇小说）

【一】

清晨，肖雅被一阵闹铃吵醒，她下意识地按掉正在“铛铛铛铛”作响的铃声之后，顺势披上一件睡袍，来到了窗前，她感到的些许湿意仿佛在告诉她，今天会是一个下雨天。顺着她缓缓拉开的窗帘，一派早春的雨景像卷轴画一般在她眼前徐徐打开。

嫩绿的草已经悄然铺面了整个草坪，其间点缀着嫩黄的蒲公英，在雨的润泽下，显得格外的清新。草坪中间的海棠花已经开始落了，在雨中，伴着风儿纷飞着，像雪花一样。海棠树旁的迎春花依然在怒放，蛰伏了一个冬天的迎春花，已经盛开了半个月多，依然不减最初的势头，金灿灿的一片。草坪边，有一个少妇在遛着狗，她穿着一身粉色的运动服，撑着一把粉色的雨伞，牵着的小狗还穿着粉色的雨衣，小狗不怕下雨，扯着绳子到处乱窜，少妇不紧不慢地走着，还拿着手机在跟谁聊着天。远处的小区门口，偶尔闪过一个穿着校服的中学生，看到他们急匆匆的身影，肖雅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原本是多么平常的一天呀！

肖雅拉上窗帘，没有开灯的房间陷入一片昏黄，刚刚的湿气弥漫，让她感觉到一些冷，她下意识地裹紧睡袍，来到洗手间。

打开洗手间浴霸的加热灯，洗手间里立马被暖暖的光填满。肖雅脱下睡袍挂到衣架上，一丝不挂的她呈现在洗手间圆圆的镜子里：一头长长的卷发，凌乱地披在肩上，几个大卷儿垂到她圆鼓鼓的乳房前，大大的眼睛，眼神深邃，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唇，纤细的手指轻抚着平坦紧实的小腹，两条笔直纤瘦的腿……岁月并没有给她的身体留下过多的痕迹，如果可以忽略肖雅眼中的茫然，空洞，她就像一个刚刚20出头的小女孩，像个洋娃娃一样，让人心存怜惜。

肖雅看了自己好久，她的手始终没有离开自己的小腹，她轻叹了一口气，然后打开了淋浴器，当温暖的水不断地冲刷她的身体时，她总是感觉很冰冷，即便此刻洗手间里氤氲着雾气，她依然感觉刺骨般寒冷，她依然没有一丝的表情，只是机械地下意识地任被水冲着。

穿戴整齐的肖雅，画着精致的妆，她并不擅长化妆，但今天却耐心地弄了很久，她为自己画眉，为自己描唇，她将自己苍白的脸隐藏在细腻的粉底之下，她戴上结婚时丈夫吕飞送给她的白金项链，夹上周年结婚纪念日吕飞送给她的蝴蝶发夹，围上结婚二周年吕飞送给她的满是蝴蝶的丝巾，衬着她今天穿的一身浅紫色的套裙，使她看上去那样的美艳。

她站在床边，环视着她的家，这套两居室的房子是她和吕飞结婚时买的，当时他们倾其所有，付完首付之后，他们手里仅仅还剩7.5元。但他们依然非常开心，终于有了自己的小家了，终于有了爱的小窝，穷一点又何妨呢？肖雅依然记得当时吕飞使劲地拉着她的手，一间一间地向她介绍，这间做客厅，买一套你最喜欢的紫色布艺沙发，阳台你随便摆放你喜欢的花花草草，这间大的房间做卧室，记得吕飞还一把抱起肖雅，作势要将她放到他们假象的大床上，惊得肖雅连连大叫，但声音没有一丝的恐惧，而满是兴奋和期待。

家里所有的布置依然是他们最初一起挑选的模样，一套沙发用了他们几个月的工资，一张床让他们好久没有舍得吃肉，那盆花，他们是如何默契的浇水施肥，还有那间小小的厨房，他们两个挤在那里，默契地洗菜、切菜、熬粥、炒菜，很多次饭熟了，肖雅却被吕飞扔到床上，变成了他的“加餐”，他们相拥着甜蜜的入睡，一起期许着他们共同的未来。

但当这些往事在肖雅的眼前舞蹈的时候，肖雅的脸上依旧没有一丝的表情，她又轻叹了一口气，拧开一瓶药，然后全部倒出来，合着水，一粒，一粒地吞了下去。当吃到最后一片的时候，她感觉好迷糊，她躺倒吕飞经常睡的位置，然后盖上吕飞的被子。她的脑海中，曾经的甜蜜逐渐淡去，剩下的是吕飞颓废的喝酒，吕飞对她的打骂，还有那个挺着肚子的女人，以及吕飞搀扶着她的那个背影。肖雅在失去意识之前拼劲全力想再问一问吕飞，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但肖雅却发不出一丝丝的声音，她耳畔仿佛又响起结婚时吕飞所说的誓言：我吕飞全心全意娶肖雅做我的妻子，无论是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我都将毫无保留地爱你，我将努力去理解你，完完全全信任你。我们将成为一个整体，互为彼此的一部分，我们将一起面对人生的一切，去分享我们的梦想，作为平等的忠实伴侣，度过今后的一生。

【二】

哇，这是一个白色的世界，白色的树，白色的草，白色的花，只有那个蹒跚着向着她走来的小姑娘是有颜色的，穿着红色裙子的她，手里拿着一朵红色的康乃馨，红色的带着蝴蝶结的发夹增加了她的可爱，她迈着碎碎的步子，一边走，一边唤，妈妈，妈妈……肖雅想答应，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僵在原地，不能张开她的双臂去迎接，也不能迈动她脚步去靠近，妈妈，妈妈，你不要我了吗？妈妈……小姑娘终于走到了肖雅的身边，她扯动肖雅的衣角，扬着她稚嫩的小脸，红红的小嘴此刻溢满委屈，她大大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肖雅多想去帮她擦干泪水呀，多想抱起她，多想亲亲她的小脸，但她依然只能像个稻草人一样，一动也不能动地看着她，直到她哭泣这走开，留下“妈妈，妈妈为什么不要我？妈妈，妈妈……”的话，像刀子一样捅进肖雅的心里。

肖雅突地睁开了眼睛，她感觉到脸庞一片濡湿，她透过眼角的余光看到一丝亮光，她知道，天亮了。刚刚所有的一切都是梦，而这个梦已经重复了很多很多次，成为肖雅无法言说的伤，她将这个梦境闷在心里，她想去保护这个梦中的小姑娘，她的女儿，她还没有成形，就已经消失的女儿。

肖雅听到耳畔有匀称的呼吸声，她知道，这是她的丈夫吕飞。自打出事之后，他对她寸步不离，已经坚持了三个月。三个月对于吕飞来说，分分钟都特别难熬，但对肖雅来说，她只想用“生不如死”来形容。

三个月前的那天晚上，当回家拿东西的吕飞看到沉睡的肖雅时，他怕吵醒肖雅，蹑手蹑脚地去书房找他们的结婚证、户口本、身份证，他想着，等到第二天，就逼着肖雅去办了吧，老这样拖着，那边的肚子可拖不起呀！

突然，一张夹在结婚证中的紫色的纸片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想起肖雅之前一直喜欢用这种紫色纸片给他留言：她去做什么了，家里哪里有好吃的，他的什么衣服在哪儿。这次又会是什么呢？借着台灯的光，他竟然看到纸条上，一条一条地列着家里所有财产的清单：什么卡号，什么银行，多少钱；什么地方，什么首饰；还有每月还贷款的日期，钱数；以及家里所有证件的号码，位置。这让吕飞大吃一惊，他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慌乱中，他一不小心碰倒了肖雅一直很喜欢的花瓶。这个浅紫色的花瓶是肖雅从外地开会当宝一样带回来的，一路上怕摔碎了，一直抱在怀里小心地呵护着，拿回来之后，还特意摆放在书桌上，插上一朵绢玫瑰，肖雅还对跟吕飞说，玫瑰虽然是假的，但我们的爱情是真的……

碰倒的花瓶一下子就掉到地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然后浅紫色的碎片立马铺面了乳白的地板。吕飞一个弯腰想接的姿势，定格了几秒钟，他更加浓重了那种担忧：肖雅平时睡觉轻，他不管多晚回来，只要一开门，她绝对会听到，会轻声地问一句：你回来啦！今天他翻腾了这么久，而肖雅却一点声音都没有，不会是……

他不顾满地的玻璃，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到肖雅的床前，清漫的夜色中，肖雅像一个睡美人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息，吕飞用颤抖地手去触摸肖雅的鼻息，他的手仿佛被电到一样，“蹭”地收回，他一把抱起肖雅，踉跄着向外跑去。

这些，都是肖雅在昏迷时听吕飞说的，吕飞不停地在肖雅耳边说，忏悔，自责，祈求，祷告，他把一世的情话都说给肖雅，他把一世的眼泪都流给肖雅，肖雅都能听到，却一动也不能动。她开始做那个梦，每天都做，时时刻刻在做，这种疑惑和痛苦让她突然有了一丝活下去的勇气，难道，她真的有了孩子吗？难道，她不再是一个人吗？

肖雅在昏迷七天七夜之后，终于醒来，却不得不面对因为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且耽误了最佳抢救时机，造成她腰椎神经受损，全身无力，双腿瘫痪的事实。同时，更让肖雅难以接受的是，她腹中刚刚一个多月的孩子，流产了。

在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肖雅意外地非常平静，仿佛在听别人的事情，她一句话也不说，仿佛安眠药不仅让她失去了孩子，失去了站起来的机会，也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她安静地像个洋娃娃。

住院的时候，探望的亲朋好友，无不唉声叹气。出院之后，家里只有肖雅和吕飞两个人。刚刚开始照顾肖雅的吕飞很笨拙，他经常弄痛肖雅，但肖雅却一声不吭，甚至在盼着这种疼痛，让她可以保持清醒，不再进入那个梦境，不再只是看到却永远也触摸不到的那个小姑娘。

吕飞依然在沉睡，他原本胖鼓鼓的脸，现在瘦得像片刀，双眼深陷，嘴唇干裂，这样睡着，依然眉头紧锁。昨天晚上肖雅发烧了，吕飞帮她用酒精反复擦身子，一直弄了半夜。肖雅知道，现在的吕飞疲惫至极，但他却不敢说放弃，因为，他现在已经成了别人眼中的陈世美，不仅仅丢了工作，还因为为肖雅看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现在除了这套房子，他们已经一无所有。

在吕飞无微不至地照顾下，肖雅手臂的力量已经有了恢复，腰部也逐渐有了感觉，但是双腿依然酸软无力。肖雅想去抚摸一下吕飞的脸，但此刻，吕飞仿佛感觉到肖雅，他突地睁开了眼睛，他就那样愣愣地看着肖雅，眼神中充满着陌生。

肖雅将手扯回自己的身边，她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吕飞，我不怪你，我们离婚吧！吕飞先是发愣，然后狠狠地摇着头，眼泪被甩得满脸都是，但肖雅却再次非常冷静地重复着：吕飞，我们离婚吧！

【三】

八年前肖雅凭借高考的优异成绩跃出农门，来到这个城市上大学的时候，吕飞是站在学校门口迎接她的学长。当这个拎着破旧的大皮包，穿着洗得发旧的白色衬衫和浅蓝色牛仔裤，绑着一个长长马尾的肖雅一出现在吕飞的眼前时，他就被这个清纯的小姑娘深深地吸引住了。

跟很多校园爱情一样，吕飞主动上前帮肖雅拿东西，然后展开了穷追猛打，肖雅不是吕飞第一个追求的女孩子，但绝对是追求的最辛苦的女孩子，整整三年，肖雅都没有正眼看过吕飞一眼。她一直埋头苦读，利用很多业余时间去勤工俭学，肖雅的节俭让平时大手大脚的吕飞十分汗颜，他试图给肖雅买衣服，买吃的，但都遭到肖雅的拒绝，她总是淡淡地笑着，不悲不喜，对吕飞也不远不近。这种若即若离反而激起了吕飞的斗志，在他毕业之后，依然经常回来，也不给肖雅买什么，只是两个人拿着自己的饭卡，面对面地吃一顿饭，吕飞问，肖雅就答，不多言也不多语的，让吕飞一直憋着一口气，在他很多次梦里，他都是使劲地抱着肖雅，狠狠地吻，吻到不能呼吸，但一看到肖雅，他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只敢这样看着，却连肖雅的手都不敢牵。

这样，又持续到肖雅毕业，毕业后的肖雅，凭借优异的成绩留在这个城市成为一名中学老师，吕飞又上赶着去帮肖雅租房子，还帮她购置简单的家具，记得当他把重重的床搬到给肖雅租住的六楼时，吕飞满身是汗，气喘吁吁，肖雅递过来一块浅紫色的毛巾，然后淡淡地说，你坐着休息一下，我去做饭。

之后，他们开始了他们的爱情，准备了四年的爱情之火，一旦燃烧，就变得炙热无比。吕飞用他四年的执着，终于融化了肖雅心中的寒冰。其实肖雅不是无情，出自农村的她之前一直对城里人有很多的戒备，她总是听到一些被城里人玩耍的消息，让她时刻不敢放下对吕飞的戒备。她也没有想到吕飞可以在她不冷不热的态度下，坚持四年，当他在她的感染下，逐渐变得勤俭，逐渐变得阳光，逐渐懂得珍惜的时候，她的心也对吕飞悄悄地打开。

吕飞一直很自豪的是：他在苦守了四年之后，终于得到了肖雅的初吻，并且，还是肖雅主动吻的他。呆掉的吕飞，是在肖雅触碰他的嘴唇很多秒之后，他才反应过来，他颤抖地吻着肖雅，仿佛他是羞涩的女生。而这一点，成为肖雅调侃吕飞的重磅炸弹，每次肖雅刚想说，她的樱桃小口就一定会被吕飞狠狠地吻住，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在吕飞紧紧地怀抱中，一点都动不了。

如果在婚后，他们可以和普通家庭一样，经过几个月的蜜月期，然后拥有自己的孩子，可能他们之间的爱情会如窖藏的酒一般，越久越醇。但原本以为可以顺其自然到来的孩子，却在跟他们捉迷藏，开始的半年，他们在庆幸，之后的半年，他们在努力，再之后的一年，他们提到孩子就变得胆战心惊。

肖雅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偷偷地去医院做检查，医生却给她一棒重击：医生说她输卵管不通，受孕的概率很小，即便怀上也极有可能是宫外孕，建议她手术治疗。在吕飞的陪伴下，肖雅作了手术之后，依然每个月到月头就来月经，每次那几天，肖雅都会偷偷地哭，而吕飞则会非常体贴地安慰肖雅，没事的，会有的，我们这么相爱，上帝也会给我们一个精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