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萋萋（小说）

我是个心里藏不住事儿的人，所有的情绪全写在脸上。

早上八点，我推开酒店的旋转门，踩着松软的紫色地毯朝二楼值班室走去。我换上平日里练就的职业微笑，单脸部僵硬的肌肉却让微笑变成了苦笑。领班美君狐疑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让我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我避开她的目光，小声说道：“萋萋有事，请一天假。”美君“嗯”了声，低头继续玩她的手机。

和夜班的同事交过班，换好工作服，我准备去给客人清扫房间。推着布草车往外走，美君突然抬头冷冷地问了句。

“萋萋有什么事？”

“她只说家里有事。”

我急忙推了布草车出来，怕领班继续追问。若她再问，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

九点钟，我在等九点钟的电话。忙碌的一小时很快过去，在这一小时里，我共清扫了三个房间，看了五次手机。

九点钟已过，手机没发出任何声音。我越发的心神不宁，很想找人说话，很想说出为萋萋保守的秘密，因为这个秘密在今天之后将不再是秘密，但此时此刻它却让我感到压抑得厉害。我很想放下手里的工作，到外面去透透风。外面的天气很好，天空晴朗，春风和煦，草坪里青草茵茵。清新的空气吸上一口，就能驱散心里的烦闷。

突然响起来的手机铃声让我心里一颤，手机没拿稳掉在地上，俯身捡手机一刻，我的心也随之沉到了谷底。

“手续办完了，一会回家去。”

萋萋声音平静得如同告诉我刚刚在超市买完东西准备回家，她的平静反而让我感到不安。她刚刚办完了离婚手续，结束了十年的婚姻生活。

“晚上坐坐吧。”

我想给萋萋些安慰。

“嗯，晚上见。”

萋萋挂断电话。

这一天如此难挨，让我怀疑是不是手机上的时间出了问题。复杂的心绪在缓慢的时间里发酵，周围的一切都让人感到厌烦。傍晚，微风中多了些寒意。似乎这天气也应了心境的变化，乍暖还寒让人难以将息。街角的一家小吃店里，萋萋与我对面而坐。对坐许久，我们都没说话。我早已想好的安慰话，此刻却不知如何开口。

“他没有挽留你吗？财产如何分割？”

我打破沉默。萋萋面色平静。

“没有。我从家里搬出来半年多了，他对我不闻不问。房子留给他了，我只拿了自己的东西出来。”

“孩子呢？夫妻离异，给孩子的伤害最大，对孩子的愧疚之情很长时间都无法平复。”

说到孩子，萋萋的情绪有些激动。

“我会独自把孩子养大，不让孩子受委屈。”

她的声音悲伤里带着股坚定。

“我能理解你的想法。”

萋萋摇摇头，苦笑了一下说：“你无法理解我心里有多痛，因为你没有过离婚的经历。”

我相信萋萋的话，没有过对方的经历，的确无法感受对方的痛苦。

我们又一次沉默。桌上的菜一点点变冷，酒杯里的酒一点点的少下去。我们不说话的时候，只是互相看对方一眼然后举起酒杯抿下一口，把辛辣苦涩连同心酸一起咽下肚子里。我和萋萋是闺蜜，有时候不需要太多的话，就能知道对方的心思。那晚，萋萋一直很清醒，对曾经的生活不再提及，以决然的态度和曾经的生活做了了断。

萋萋租了房子，搬出了生活十年的家。

记得几年前曾去过萋萋的家，普通的两居室收拾得整洁干净。引起我注意的是靠东墙边的一排书架，上面放满各类书籍。站在旁边瞄上一眼，很想抽出一本小说来看。

“那是他的书，不喜欢别人动。”

萋萋的话让我打消这个念头。

“他上学时年年考第一，高考那年就差一分没考上大学。”

我表示惋惜，萋萋却哼了声说：“没什么可惜，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做。生活上的弱智，都是他妈给惯坏了。”

修理损坏的家具、换电灯泡，这些本应男人做的事，全由萋萋来做。别人夸赞萋萋能干，男人的眼睛隐在书后，冷冷的一句：“女人太强势不好，该花些心思读书才是。”

萋萋扔掉手里的工具，又是委屈又是愤怒，看着自己的男人刚想骂人，却见男人目光怯懦躲闪，随后转身躲进自己的房间。萋萋强忍着眼泪，拿起刚才扔在地上的工具干起活来。想起往事，萋萋心里满是酸楚与不甘。在她十几岁时父亲得了重病，在床上一躺十几年。家里的钱全给父亲看病用了。萋萋一边读书，一边帮母亲照顾父亲。虽然成绩优异，但她不得不放弃高考，只因家里负担不起她读书的费用。后来父亲的病情加重，她和母亲每天轮流照顾父亲。萋萋跪在床上给父亲翻身、喂药，双腿都跪出了老茧，但她父亲还是去了。

父亲去世后，萋萋开始出外打工，她一边打工一边准备复读。她对大学生活她有着无限憧憬，对自己也是信心十足，她相信自己能通过努力考取大学。母亲劝她放弃读书，因为父亲生前治病欠下不少钱，母亲的身体也不好，这个家需要萋萋来支撑。萋萋虽然不甘心，可她还是听从了母亲的安排，继续打工养家。到了二十几岁，萋萋再次听从了命运的安排，经人介绍嫁给了这个男人。

我隐隐感觉到萋萋的家有些异样，似乎缺少了什么东西，却又说不出来原因，是因为房间摆设的东西太少，房间显得空落？想起萋萋曾说过的一句话让我疑心更重。

“我在家洗澡，他在外面偷看。”

他是指萋萋的丈夫。丈夫偷看妻子洗澡，让人生出许多猜想。关系个人隐私，亲密的朋友也不好探听其中缘由。如今有了答案。这个家里缺少人间的烟火气。

那晚在小吃店，萋萋告诉我，十年婚姻，两人只做了一年的夫妻。女儿出生后，两个人就再没有过同床共枕。一个锅里舀饭吃，分居两室，互不打扰。在外人眼里，两人还是相安无事的夫妻。两人的性格都属内向，平日里不善言辞，对他们的少言寡语没人在意。萋萋的母亲曾对女儿说过，女儿的家与别人不一样，太过冷清。母亲疼爱女儿，敏感地察觉到女儿的生活有些不对头。作为传统女人，母亲劝慰自己的女儿凡事多隐忍。当年萋萋的父亲病在床上，依然是母亲的主心骨。父亲虽然做不了事，却能帮母亲把事情安排妥当。萋萋的母亲听从丈夫的安排，事情总能做好。萋萋母亲以自己的经历要求女儿坚守婚姻，家里只剩一个馒头，也要两人分着吃。男人挣不来馒头呢？萋萋问自己的母亲。母亲没能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长长叹口气，时常从自己的退休金里拿钱给女儿过日子。

萋萋隐忍了十年。如果不是丈夫两年前下岗，呆在家里整日无所事事。每天坐在电脑前，说是学炒股，手里没钱拿什么炒？过段时间，炒股变成了打游戏。男人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萋萋选择隐忍，毕竟女儿有一个看似完整的家。谁也没想到，让萋萋决心最终离开这个家的竟然是一双球鞋。

学校里开运动会，要求学生们穿统一的白色网球鞋。萋萋在上班，女儿要求父亲去街上给她买鞋子，一双鞋子二十块钱。男人翻翻自己的口袋，却没翻出一分钱，萋萋断了他的零用钱。

“给你妈打电话，要她买回来。”

男人说得心安理得，并没有丝毫的愧疚与自责。女儿打电话给萋萋，声音里满是委屈。萋萋放下电话，躲到没人的地方抹眼泪，女儿的委屈扎了她的心，原想给女儿一个完整的家，却是这样的结果。

萋萋搬回了娘家住，期望自己的离开能让男人清醒、振作起来，活出一个男人应有的样子，能担当有责任感。萋萋离开后，男人回到了父母家，由父母负担他的生活。对萋萋的离开，男人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男人的母亲极为不满，责怪萋萋的无情，偏袒自己的儿子。在他们想来，过段时间萋萋自己就会回家来。毕竟有孩子做牵挂，做母亲的无论如何舍不下自己的孩子。男人一家的做法让萋萋气愤又绝望，以决然的态度结束了十年的婚姻生活。

婚姻的存续对女人是种保护。我对萋萋离婚的事保守着秘密，萋萋也未对人说起，风言风语却接连不断。酒店里漂亮的女服务员不少，叽叽喳喳如一群花鸟雀。那些活泼漂亮的女服务员，面对住在酒店的客人时，总能让她们的魅力发挥极致，得到一些小礼物。萋萋沉静聪慧，衣着朴素，喜欢默默做事，不张扬不刻意去迎合客人。

工程部主管张新四十多岁，成熟稳重，大学学历，是酒店里不多的文化人。酒店里的女服务员们喜欢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说些无聊的话题。他有意的避开那些人，独独喜欢与萋萋说话，萋萋的沉静与做事的认真让他欣赏。聊过几次简单的工作话题，张新发现萋萋聪慧有主见，有一定的文化素养。两人的谈论话题可以延伸到更高的精神层面。张新对萋萋的欣赏变为知己的惺惺相惜。这无疑招来别人的妒忌，风言风语很快在酒店里蔓延开来。清者自清，两人没有去理会那些无聊的事情。

萋萋请了家政公司的人给她租住的房子安装窗帘，恰巧被去看望朋友的美君看到。家政公司的安装工身形与张新相似，被误以为是张新。萋萋离婚的事不再是秘密。许多的事端接连而来。美君给张新的的妻子打电话，将她误以为的事添枝加叶的诉说一番，那语气能让任何一个女人爆发出猜忌与怨恨的火焰。然而，事情并没有按美君的预想发生，没有女人之间的斗争，只有不正常的平静。

美君打电话的时候，张新休假在家正陪孩子打游戏。张新的妻子看着丈夫的眼神怪怪的，却没戳破美君的谎言。事情过后，张新的妻子几次借故来酒店找张新，表现出与丈夫无比恩爱。谁都看得明白，张新的妻子是故意做给别人看，美君的电话让她对丈夫起了疑心。无中生有的事最让人气愤，却又无力招架。因为你的辩解会被人误解出更多的想法。

我为萋萋抱不平。每次听到风言风语，总会为萋萋辩解。被对方一顿抢白，我的辩解变得苍白无力，疑心萋萋有些事我真的不知道，傻傻的为她辩解招来别人的笑话。萋萋却一脸的平静。每天照常上下班，依然话不多。张新偶尔还会来值班室，两人和从前一样说话。萋萋告诉我，张新是她的蓝颜知己，在工作与情感上给了她许多帮助，但不是别人想像的样子。她没有外表看起来的那般坚强，她一样需要关爱与理解。作为闺蜜，我相信萋萋的话。有些时候，对萋萋的帮助我力不从心。酒店服务员的工资不高，维持一个家的开销远远不够。萋萋不想依靠别人，包括亲人对她的帮助。别人对你的尊重，要靠自己的努力来换取。人情冷暖，早已在生活里尝遍它的滋味。

萋萋告诉我她的想法，下班后摆摊卖衣服。只是摆小小的地摊，却也没那么容易。闹市区摆地摊很少有人问津。商场，专卖店一家紧挨一家，衣服款式新，价格从高到低，能满足不同消费群体。萋萋骑着电动车在小城周边的集市做了细致观察，对那里的人群的消费群体做了评估，很快从网上购进一批物美价廉的服装。

第一次摆摊心里满是忐忑。推着电动车从集市的东头走到西，又从北走到南，路两旁摆满了摊位，挨挨挤挤，不留一处空隙，让后来者无法摆放新的摊位影响自己的生意。赶集的人拥拥挤挤，摊贩叫卖声嘈嘈杂杂，讨价还价声高低起伏。在集市上绕过两圈之后，萋萋选定在集市的最东头摆摊。

那是集市尾端，只有稀稀落落几个摊位，摆放着农民自家产的蔬菜。菜新鲜价格又比其他菜贩低，位置虽然不好，还是不时有人来问价购买。萋萋支好电动车，卸下装满衣服的整理袋，将衣服一件件精心摆放好。很快来了主顾，第一件衣服没费力气卖了好价钱。

有了好的开始，萋萋松了口气，亮开嗓子吆喝起来：“衬衫，二十五一件，便宜又好看。”

陆续有人走过来，在摊前挑挑捡捡压低价格。萋萋忙着推销衣服，没注意到一辆三轮车停在摊位前面。一个个子不高，黑黑瘦瘦中年女人从三轮车上跳下来，快步挤到萋萋面前，不由分说抬脚挑起一件衣服甩向一边。那女人凶巴巴地喊着：“赶快走，这是我的地方。”

没等萋萋说话，女人转身走到三轮车旁，开始从三轮车上缷货下来。萋萋迅速收起摊上的衣服，重新装进袋子里，放到电动车车架上，快速让出了摊位，推着电动车朝一旁走去。几个准备买衣服的人跟在萋萋后面，走到稍远的地方，等萋萋重新摆好摊，接着挑拣衣服。萋萋依然面带微笑，好像刚刚被人欺负的事没有发生过。倒是几个买衣服的人对刚才的事发着议论，为萋萋抱不平。这样的事在集市上时常发生，人们最多发几句议论。

一个男人在不远处看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他推着一辆旧自行车，已是五月天气，依旧穿着薄棉外套，厚实的衣服没能掩住他身体的瘦弱。刚刚萋萋被人欺负，男人推着车子朝前走了几步，怯懦的目光有一刻发出了亮光，如果再加快速度，几步能到萋萋的摊位前。他可以大喝一声，或者伸手去拦下踢飞衣服的女人。几步之遥，男人停了下来，双手握紧了自行车把，有热汗微微渗出，眼里的亮光回到怯弱的样子。

买衣服的渐渐离开，下一个顾客还没来。萋萋整理好摊位上的衣服，朝四下望望，期待下一个顾客的到来。她看到了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也正看向她。男人迟疑着想走过来，但在萋萋的目光注视下，男人低下头慢慢转身离开了，那个男人是萋萋曾经的丈夫。萋萋手里拿着一件灰色的衬衣，看着男人的背影叹口气，这衣服适合男人穿。天气热了，男人身上还穿着厚衣服。萋萋放下衣服，却放不下心事。对男人她说不出是怜悯还是怨恨。男人几次回头看向萋萋，却是一步步走远，消失在人流里。萋萋扬起手里的衣服，高声喊着：“纯棉衬衫，穿着舒适，价格不贵。”

有人走过来挑选衣服，萋萋开始忙碌起来。心中有棵向日葵，生活处处有阳光，萋萋对未来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