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苦娘（小说）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为了方便称呼，我暂且称呼她为苦娘。之所以会唤她苦娘，是因为她这一生似乎被上苍遗忘了一般，忘了给她呵护，忘了给她幸福，只给了她一杯喝不完的苦水，从小饮到大，从生饮到死。

据家里老人们回忆，在苦娘六七岁的时候，她的母亲就去世了，在亲戚朋友的撮合下，她的父亲高高兴兴地给她娶了一个后妈，而后妈也很争气，为她家添丁进口，生了两个弟弟，家族有后，奶奶整天笑得合不拢嘴，抱着两个孙子，左一个心肝，右一个宝贝，好吃的好穿的样样周到的伺候，生怕她家血脉受了半点委屈。而在这个家里，苦娘也并不多余，她很忙，烧饭喂猪割草看孩子洗尿布，小小的身子如不知疲倦般，从早忙到晚，最怕的就是两个弟弟哭，因为每次弟弟哭，挨打的准是自己。

苦娘很瘦，蜡黄的小脸上总是挂着洗不净的黑灰，头发如枯草般，蓬乱，打着结，好像一年到头都从未梳理过一样，衣服又脏又破，很多时候都没有鞋子穿，也不知道家里是不是真的没有多余的粮食，很多时候，苦娘需要和家里的猪抢食物才不至于饿肚子。

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苦娘终于长大了。

她那个不争气的爹为了早早打发她出去，由着她那能干的后妈安排，给她在邻村定了一门亲事。男方是邻村一个无赖，三十多岁尚无娶妻，整日就知道喝酒打牌，职业就是偷鸡摸狗，就在前两年因为喝酒惹了事，不小心气死了他唯一的老娘，老娘这一去，就再也没有人愿意为他操心婚事。他本以为这辈子就只能这样过了，他非常清楚，没有哪个人家愿意把自家姑娘嫁给他。直到苦娘那个能干的后妈托人来提亲，他才终于有机会告别每一个孤枕难眠的黑夜。

三十多岁的光棍汉，身无分文，房无片瓦，好不容易娶到一房媳妇，本该好好过日子才对，种两亩地，养几头猪，来年再生一个大胖小子，这样倒也算是一个好人家。可是那个男人偏偏反其道而行之，田里活不干，家里活也不收拾，苦娘负责赚钱养家，而他负责吃喝嫖赌，如果哪天赌输了喝多了不痛快了，回家就是给苦娘一顿骂。苦娘就是在这样战战兢兢的日子里，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然而女儿的出生并没有唤醒他为人父的责任感，他依旧我行我素，家里所有的活照样压在苦娘的肩上，每天在田里，在回家的路上，在破败的茅草屋和简陋的小院里，都能看到苦娘背着女儿忙碌的身影。家不像个家，男人不像个男人，好好的嫁个人，却连累着将女儿都拖进了地狱。苦娘心里的苦，想来没有谁能真的感同身受。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苦难也如同苦娘的影子般如影随形。那日傍晚，苦娘背着女儿从田里干活回来，还没来得及烧饭，赌输了的男人回到家对着苦娘就是一顿骂，在男人看来，田里干活晚了不能成为没有烧饭的借口，苦娘只是不出声，埋着头抱着孩子在灶台边忙活，男人越骂越生气，越骂越痛快，骂的高兴了竟然又动起了手来，手里的榔头脱手而出，准头没找好，正好砸在了几个月的姑娘头上，鲜血顺着头部流下来，小小的孩子哭得几乎背过了气，吓傻了的男人呆呆地站在那，苦娘抱着孩子哭着喊着去找大夫。也是该着这孩子命薄，这一去就再也没能活着回来。

没了女儿，苦娘像没了魂一样，田里的活照样去干，家里的活也照样去收拾，只是变得比以前更加的沉默。对于男人的打骂，也更加的无动于衷。直到后来她的小儿子出生，苦娘的脸上才总算有了一些笑意，她照顾孩子更加尽心，每次男人回家发疯打骂时，她都会抱着孩子跑出去，把自己和孩子给藏起来。保护孩子，似乎成了她的一种本能。

孩子一岁多时，男人因为赌钱时和人发生争执，不小心被人打死了。男人的尸体被抬回家，苦娘怔怔的看着他，看了好久，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哭得人心肝俱碎，乡亲们劝不住，一个个都陪着她抹眼泪。

操办完男人的丧事，苦娘一个人带着儿子过日子，倒不觉得有什么改变，家里的活向来都是她一个人干，这么多年竟也习惯了。每日早起带着孩子去田里干活，回来烧饭喂猪收拾家务，没了男人不定时的发疯，日子倒也比之前太平了很多。

乡亲们都知道她日子苦，好心的邻居帮忙撮合，为这孤儿寡母找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先天残疾，右腿瘸，眼睛也不好，看不清东西，但是心地善良，待苦娘很好，对于苦娘的儿子，也是犹如亲生。日子虽然苦了点，但是苦娘却第一次体会到了家的意义，脸上的笑容多了，也不用再担惊受怕，看着儿子一天天的长大，苦娘和这个男人心里也更加的安慰。这个男人，我们就暂且叫他苦根吧。每天早晨，苦娘早早就烧完饭，里里外外收拾停当，两口子就带着儿子去田里干活，儿子趴在苦根的背上，苦娘用一根树枝拉着苦根的手，一家子说说笑笑径自向田里走去，苦根和苦娘在田里干活，孩子在道边上玩耍，苦娘每每干一会儿，都要直起腰来看看儿子在哪。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家三口过的倒也太平，儿子终于长大，到了该娶亲的年纪，苦根里里外外的张罗，希望能托人给儿子找个好姑娘，后来，苦根的亲戚在临县给张罗了一个姑娘，两个孩子见了面，觉得互相还算满意，没用多久便成了亲。苦根和苦娘也总算撂下了一桩心事，一家四口倒也过的其乐融融，来年，儿媳妇便给老两口生了一个大孙子，白白净净的，眼睛又黑又亮，老两口也把这孩子放在心尖上疼，如果故事只是这样，倒也算是圆满。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苦娘的儿子为了多赚些钱，和好几个同乡的伙伴去出海，一天晚上，海上翻起巨浪将船打翻，苦娘的儿子还有和他一起同去的伙伴就再也没回来。又一次的丧子之痛终于让苦娘彻底崩溃，她开始变得神神叨叨，目光总是望着远方，不知道她是在等待，还是在寻找？儿媳受不了这样的苦日子，由娘家带回另许了人家，小孙子由苦娘老两口照顾，更加的爱若珍宝。苦根买了一辆驴车，每每下地干活，就把苦娘和小孙子安置在驴车上，小孙子听话，从不在爷爷奶奶干活时到处乱跑。

终于熬到小孙子长大，他们也越来越老，干不动太多的活，走不了太多的路，小孙子为了赚钱背井离乡，也终不能床前尽孝，苦娘因为长期风湿病痛的折磨，终于瘫在了床上，苦根一面要去田里干活，一面还要照顾瘫痪的苦娘。

那日，苦根出去干活，苦娘独自在家，划火柴时不小心点着了身下的被褥，浓烟滚滚从苦娘家窗户里窜出来，惊动了四下的邻居，好多人拎着桶打水来救火，火灭了，苦娘也变成了一具焦尸，邻居把苦根从田里叫回来，苦根抱着苦娘哭的死去活来。

在亲戚朋友们的操办下，苦娘下了葬，一锹一锹的黄土撒下来，将苦娘的尸棺埋于地下，这个给予苦娘无数苦难的人世间，也终于和苦娘切断了最后一丝联系，从此花落人亡两不知。

又过了几年，苦根的身体越来越差，小孙子为了方便照顾，将他接到了他工作生活的地方，从此这一家人便没有了讯息，只有他们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依然孤零零的矗立在那里，任它荒芜长草，也不见有人回来打理。